间幕
十六世纪，莱茵河畔。
少女坐在轮椅上，眼微微闭上，似乎是睡着。她的头微微向右偏着，长发落下，悬垂在少女的胸前。她嘴角带着笑，应该是在梦中梦见了什么让她开心的事。
偶尔有风吹过，莱茵河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。今天阳光很好，照在少女的长发上，反射出动人的光泽，酒红色的光，如蒙圣辉。
推着轮椅的，按年龄来看，似乎只能算是男孩，与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不同的是，他有着一头黑色卷发和酒红色的双眼，身体尚未发育，四肢显得有些笨拙。风吹过来的时候，吹乱了他蓬松的头发，这让他的头发显得凌乱不堪。
起初的时候他还会用手理一理，但现在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。
他小心的推着轮椅，沿着河边由于刚下过雨而显得有些泥泞的道路。他的身高并不高，头只能堪堪高过轮椅，于是推轮椅这件工作对他来说很是辛苦。
但是他早已习惯。
坐在轮椅上的是他的姐姐，他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姐弟。这在这个时代的贵族家庭里并不少见。只可惜他们的家族正一点一点衰败着，而他们无能为力。就像看着一朵花在眼前逐渐枯萎，凋谢，看着那些美好的事物一点一点濒临崩坏却无力阻止，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。
所以他决定做出一点改变。
这选择很自私，但是更有利于家族的传承。
他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。
又一阵风吹来，他低头想要避过这风，在低头的时候，他看见胸口的族徽，那是一朵正在盛开的，荆棘玫瑰。
如果真的做出这样的选择，那么有关家族的一切重负，都会直接压在轮椅上的孱弱少女，他体弱多病的姐姐身上。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姐姐内在里是多么高傲和坚强。
其实比起自己，姐姐更像一朵玫瑰吧。
男孩在心里默默地想到。
就在男孩的心绪越来越纠缠错杂的时候，却听到轮椅上的少女传来一阵小小的呻吟，接着就是长发与轮椅上盖着的丝绸摩擦的声音。
拥有着酒红色长发的少女醒了，她睁开眼，长长的睫毛似乎还沾带着清晨薄雾的湿气，于是氤氲。她的身体在逐渐成长的过程中越来越差，她的面色苍白，虚弱的让所有人都心痛。
“明明是一朵花最应该盛开的时候，却直接走向枯萎了啊。”
她突然这样感叹道，让身后推着轮椅的少年不知如何应答。
“跟这个家族不是很像吗，耶路。”
极轻柔的，少女用自己的声音唤着男孩的名字。这声音轻如鸿毛，带着虚弱和虚弱之下的坚毅。男孩觉得似乎有一只手的手指正顺着自己的脖颈，脸颊，眼鼻一直划到眉心。
“说什么呢姐姐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，不管是家族，还是姐姐你的身体。”
男孩努力这样说着，一个字一个字，一个音节一个音节，都像是从喉咙和灵魂深处抠出来的一样。他说的十分用力，似是咬紧了牙关。
这反而让他说的话更显稚气。
少女因此轻笑起来。
“要学会诚实啊，诚实的面对自己和现在所处的情况，才能做出最正确也最适合的决定，我的身体也好，家族的衰败也好，这都是已经无法挽回的东西了。一味地欺骗自己，反而会造成最糟糕的的结果呢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记住了吗，耶路。”
打断了男孩说的话，少女这样说着。男孩所得到的一切知识都是来自少女的教授，而每次教授完课程之后，少女总是会跟上这样一句话。
“是……”
男孩只能这样回答，无力而苍白。
“所以啊，如果耶路你要做什么的话，就放手去做吧，这个已经趋于灭亡的家族的命运，由我来承担就够了。”
男孩的心里，像是有一根刺狠狠刺入一样，鲜血淋漓。
“去吧，耶路，你将脱去家族的枷锁，从今以后，并不是为了家族而活，而是作为你自己活下去吧。你所做的不再用为了家族，而都是为了你自己，你第一考虑的不再是这个庞大的累赘，你一定能更加自由。从今以后，跳脱家族这个樊笼的你，一定能比受病魔侵扰的我……”
“不是的！”少年的眼里流下泪来，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对着自己温柔的姐姐大吼，但唯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心中不断累积的伤痛。
“我想做的一切……我想要做的一切，才不是为了家族啊。”少年流着泪，声音呜咽，“我想做的一切，只是让姐姐能够更好的活下去。”
是的，自己早就意识到这一切了。
对于男孩来说，真正的枷锁，并不是这个正灭亡的家族，而是他体弱多病的姐姐。他拿家族作为借口一次一次的说服自己，催眠自己，但是当少女说“不要为了家族”的时候，他还是忍不住吐露出自己的心声。
他深深爱着自己的姐姐。这一点，确凿无误。
少女坐着轮椅，而男孩推着轮椅，男孩在轮椅的后面，所以男孩看不见少女的表情。
“耶路真是笨蛋啊。”带着叹息的语气，少女这样说道，“想我这样的残破之躯，已经不值得任何人去爱了，所有人终将迎来死亡的最终命运，这命运在缠绕着我，我已挣脱不开。”
“可是你不一样啊耶路，你还有很长的时光。长到足够忘记整个家族，忘记我的程度啊，前几天到家里来做客的那个人，是叫虞有初吧，你跟着他去东方吧。”
“姐姐，你，不跟我一起去吗？”
“我？我已经不可能担负得起长时间的长途跋涉了，况且，这个家族，最后总归要有人将它送进坟墓。”
少女微微笑了，无声的笑了，这笑容很美，但是在背后推着轮椅的男孩看不到。
“对了，那个虞有初，帮你取了个东方的名字吧，叫什么来着？”
“叶疏冷。”
“很好听的名字啊，嘛，我也不懂东方文字，也只能这样称赞啦。那么明天，耶路撒冷就不存在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叶疏冷咯。”少女偏着头，“所以，明天我会正式发出宣告，你会被逐出家族。然后你就能毫无顾虑的去东方了吧。”
“一定得，这样才行吗？”
停止了哭泣，但是由于哭的太过用力，现在男孩呼吸之间牵动了隔膜，使这句话听上去更像一句哀求。
“嗯？”
少女发出轻轻的鼻音。
“我想，同时作为制偶师和武人，这样，既没有甩下家族，又可以……”
“你真的想好了吗，你真的明白自己的立场和做出这项决定的后果了吗？”
少女仅仅是这样轻声问道，却不自觉的带上了一点一族之长的威严。
“是的，我决意如此。”
似乎是因为刚哭过的原因，这句话带着很重的鼻音，但是语气有力，体现着决心。
“那你就，同时顶着制偶师和武人两个身份，好好的活下去吧。好好，保管你的族徽。”
“是。”
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，只是默默看着莱茵河两岸的风景。
风景如画。
“我很高兴哦，耶路说是为了我的时候。”
少女突然开口，没有掩饰自己的欣喜。
男孩看着莱茵河上涌起的，小小的如鳞波纹，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他只觉得，似乎有更重的重担，被他自己扛在了肩上。
但是他并不后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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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现在已经造出了那东西，为什么不借此完成我们家族的伟大复兴呢。”
老人拍着桌面，脸色变幻，他在试图用尽自己的一切言辞说服他面前的少女，可惜桌子后的少女脸色始终冷淡，低眉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她的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精致的怀表，这怀表极其精准，即使是研究所的高级导师也不能做得更好。
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，眼前的人还没有停止他的演说。即使是她，也觉得疲乏了。
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作品的红色长发。她是按照自己的样子做出的这具魔偶，却没想到如此完美和强大。此刻她的魔偶正双膝跪在少女身侧，将头放在少女的双腿上，听话的像是一个婴儿。
实际上，除了身体以外，现在的魔偶与婴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。虽然以人体和人脑为材料制成了魔偶，但实际上由于脑被清空，她无法运用语言，甚至在一开始连简单的爬行都做不到。
“已经半个小时了，”婕拉维抬起头，“我还需要做今日的调试，所以能请您稍后再来吗？”
声音冰冷。
“你……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。”老人气愤，将白色带卷的假发扔在了地上，出去的时候用力的甩上了门，发出巨大的声响。
“但愿如此。”她冷笑了一下，撑住了座椅两旁的扶手，小心翼翼将自己撑起。同时，跪在一旁的魔偶慌忙站起身，撑住主人的身子。
魔偶刚出生没多久，但是聪明的她能迅速接受一切。
比如现在她知道自己的主人身体虚弱，也知道自己要在什么时候帮自己的主人一把，即使自己的主人不曾习惯受他人的帮助。
魔偶扶着她直到床边。
每到阴雨时节，少女的呼吸会变得很沉重，关节疼痛，即使是短短的几步路，对于她来说也走得十分的辛苦。坐在了床上，汗水从她的额前流下，流过少女皱着的双眉。她咬着牙，解开了过于束缚的衣服。
高级的丝织物被解开，红色的长袍滑落在地。
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了湿漉漉的空气里，因束缚解开而减少了疼痛。
“主……人？”
用与她同样轻柔的声音，魔偶开口问道。“我……可以的，复兴…家族…”
看来仅仅是几个月的功夫，魔偶已经能够完成简单的词句。
“这件事不归你管。”冷冷的，少女打断了魔偶的话。
魔偶似乎是以为自己的主人不高兴了，很慌张的，跪倒在了少女的脚边。
少女叹了一口气，捧起魔偶的脸。那酒红色的双眸在摇曳的烛光中如此亮，一尘不染。
“我造出你来的意义，根本不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。”
“意义？”魔偶抬头，对上了少女的视线。
“意义啊，意义就是一件事物存在在这世界之间的价值所在吧。”
“那……我、我的……价值。”魔偶似乎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，语调也变得十分急切起来。
少女轻轻敲了一下魔偶的眉心，魔偶并不觉得痛，只是并不知道少女这样轻轻一敲表示着什么，或则说，这样的行为“意义”何在。魔偶轻轻摸着眉心，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“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太早了，而且，意义这种东西，也是要自己去寻找的，别人告诉你的话，不就太可怜了吗。”
少女笑着，将魔偶抱住，然后笑着，长长呼出一口气。
“芙兰，真是可爱啊。”
可爱是什么？
魔偶刚想这样问出声，但是似乎这样的举动会让主人此刻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心情变糟糕，所以她静静靠在了主人的胸口，安安静静的，听着主人胸腔内，跳动的节奏。
“跟我走吧，离开这些地方，离开这些被权力和欲望所笼罩的地方，你应该更干净的成长。”少女这样说，“被欲望沾染后的灵魂，只会弱小，不会强大。”
“你是……主人，遵循……命令，应该。”
然后魔偶的眉心又被轻轻敲了一下。
“离开吧……”
少女说着，轻轻用手抚着心口。
心口处隐隐发痛。
她闭上眼睛向后倒去，倒在了床上。
然后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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